- 史劻濟 口述 邱慶鏞 整理
編者按:本文作者史勖濟同志系廣州市第二十九中學退休老教師,是革命先烈史堅如先生的過繼兒子。文內提供的情況,有部分是彼家裡傳誦的第一手材料,過去未有公開發表,有一定的史料價值。代筆人並從某些史籍、資料作了引證、補充,並為刊出,以供參考。
一、我的家庭
史堅如烈士(1879—1900)是我過繼的父親,我原是他的親侄子。嗣父壯烈犧牲後的第七年(1907年)我才出生,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面。直至辛亥革命成功的次年(1912年),即我六歲的時候,才由家裡正式確定我承繼史堅如烈士,這時距離我嗣父殉義已十二年。
我家原籍浙江山陰縣(今紹興市)[1],早幾代來粵,祖輩曾當幕客,便落籍廣東番禺(捕屬)。我的祖父史悠乾,共生四子三女(其中二子早殤)。我的生父名古愚,排行第二,嗣父堅如排行第四。他們同輩中,以三姑母憬然為最小(子女各有排行),比我嗣父小兩歲。
我的嗣父和三姑母在十七歲(1897年)左右,便抱有大志,痛恨當時清政府的黑暗腐敗、喪權辱國,受孫中山先生革命思想和學說的啟發,先後參加了興中會,從事民主主義革命活動。這時,我的祖父已經去世,全盤家務由祖母方氏操持。嗣父和三姑母瞞著家人,秘密與革命黨人聯絡,後來,我的生父也參加了,他本人沒有參加興中會。民國初年,孫中山先生曾委派我生父為粵海關監督,後因病辭職,1914年去世,此是後話。
到我稍曉事時,從祖母和生父口中,知道當時嗣父和三姑母為接濟革命黨人活動經費,曾將家裡部分屋契偷出,偽造假契放回原處,以免露出破綻,真的契據便拿去抵押借款(數目為三千元)。這件事,在我嗣父犧牲後才發覺,我的祖母不止一次跟我們談起。
我的祖母在所生子女中,最疼愛我的嗣父,常對家人和親友誇讚他聰明能幹,卻絕不知他已投身革命事業。
二、謀炸德壽及殉義前後
在已發刊的書、報中,提過我的嗣父是在1900年夏天,奉孫中山先生之命,籌謀策應惠州反清武裝起義。同年十月,我嗣父計畫挖掘地道,埋放炸藥(硝酸甘油)來解決廣東巡撫、署兩廣總督德壽(滿洲人),事泄,於10月28日(舊曆九月初六)被捕,於11月19日(舊曆九月十八日)英勇就義,這些眾所曉知的情況,我不再贅述。但有些情節,未必盡人皆知,卻給我家留下深刻、悲痛的回憶。這裡,就我所知的點滴補述出來。
我年幼時,曾聽生父對我們兄弟說:當時謀炸德壽的,不止我嗣父一人,還有其他革命黨人參加,帶頭的是我嗣父,我的生父事前曾預聞其事,也有參與此役。
究竟我的嗣父是從哪一處開始挖掘地道?迄今為止,還找不到可靠的證據。據一些老前輩說:似在貼近廣東巡撫衙門(舊稱撫台衙門,原址在今廣州人民公園後)東北側的後樓房租屋下手,此說似較可靠。我曾聽祖母說過,廣州光復後,廣東都督胡漢民曾在該址立碑鐫石,書有“史堅如烈士首義處”。該碑早已湮失。
我的嗣父系於1900年10月28日(清光緒二十六年,庚子,舊曆九月初六日)事敗被捕,初時押在南海縣署。殘暴的清朝署兩廣總督德壽因自己險遭炸死,怒火沖天,咬牙切齒,凶性大發。這班傢伙把我嗣父鎖上沉重的鐐銬,嚴為監禁,還使用殘酷的肉刑,日夜迫訊,要我嗣父供出全部真情。他凜然不為所屈,雖然提過一些同志的名字,但主要是誇張革命聲勢來擾惑敵人,沒有出賣任何同志,因此,只有他一個人壯烈犧牲。[2]最後,德壽悍然親筆判處我嗣父斬刑,於1900年11月9日(舊曆九月十八日)執行,刑場就設在撫台衙門前,擺設了公案。德壽坐在正中,親看這場血腥的屠殺,還口口聲聲說什麼“殺一儆百”,但事實卻證明:正義的革命烈火是撲滅不了的。
我的三姑母史憬然,與陳少白關係親密,關於他們二人中間的一些情況,有過許多記載或傳說。我的三姑母遺體是由陳少白親葬于廣州東郊三望崗的教會墳場,墓碑刻有“史憬然三姑墓 陳少白立”字樣。詳細情況已在本文末的附注另錄。過去一般都說“其家人葬之”,上文是陳少白對我家說的。
還有一件很特別的事:我嗣父殉義後,據從前的說法(馮自由等人),是香港革命党人李杞堂派同黨蔡堯密收他的遺骸草草殮葬,碑誌暗號為“司馬”氏。但據我回憶,幼年時曾聽我祖母說:當時陳屍數日才運棄在東郊一處野草荒岡,適側邊有一間僧寺,叫做“東明寺”,主持是一位老和尚(姓名已忘記),心地善良,富有民族愛國正義感,以“出家人發慈悲,行方便”為藉口,挺身而出收屍。他同幾位徒弟在佛堂龕下掘了一個深穴,把我嗣父的遺體秘密埋在佛像座下。民國成立後,孫中山先生回到廣州,發起為我嗣父建祠立像,這時,東明寺的老和尚還健在,便把當時的情況和盤托出,同時自願將該寺捐出,作為紀念我嗣父的墓祠。於是,依照老和尚的指引,從佛座下發掘,找出嗣父遺骨,重新棺殮,遷葬在新立的石像下。棺面所刻的字句全文是:“史堅如,廣州番禺人,生前清己卯年五月五日,以庚子九月十八日殉於革命,春秋二十又二。民國元年六月,同人等建石像於東門外,乃移葬於其下”。
三、舉家亡命,改名換姓十二載
我嗣父在發難之前,預計必將招致危險,後果嚴重,株連家人,先將我的祖母等遷到澳門,由三姑母憬然陪往。我祖母等走後,我嗣父先將祖先神位等概行焚毀,免被清兵污辱,一些東西設法疏散,餘下的物件在我嗣父出事後,全被清兵抄掠殆盡。後來,我的生父也脫險到了香港。
我一家老幼共有八九口人,再由澳門轉到香港,在九龍油麻地租賃一層舊樓居住。但清廷仍不斷派遣鷹犬到香港偵查,揚言要“斬草除根”。我的生父便借詞哄騙我祖母(當時她還不知嗣父死訊)攜帶全家再遷到九龍新界的屯門(當時該地還一片荒蕪)隱蔽,改作張姓,手胼足胝,開荒種菜為生。亡命的時間長達十二年,辛酸艱苦,自不待言。作者本人是在香港出生的,自然也改姓張了。
四、崇德旌功,英靈不朽
1912年,孫中山先生倡議為我嗣父造像建祠前,頒令追贈史堅如烈士為上將軍。工程落成之日,由廣東都督胡漢民主持典禮,並題“史堅如先生祠”石碑。1919年,廣東省省長朱慶瀾曾贈我家一塊牌匾,上書“慷慨赴義”四個大字。這個牌匾,掛在我家正廳,抗日戰爭期間,廣州淪陷,日軍到處燒掠,我家被焚,該匾並遭一炬。
我嗣父的墓碑文,系由孫中山先生領銜簽署,全文為:
君番禺人,生前清己卯年五月五日,以庚子秋起義于廣州,不克,九月十八日死之。越十有二載,辛亥革命告成,同人等追維先烈,造像刻石,以垂不朽。
孫文等公建 中華民國二年七月。
這份珍貴的歷史文物,在史無前例的“文化大革命”中竟被人將“辛亥革命告成”之“革命”二字和“中華民國”四字鑿去。使人萬分惋惜和痛心。
1924年12月28日,胡漢民又在廣州第一公園(原清朝撫署故址,現稱人民公園)立了一塊“史堅如烈士紀念碑”,全碑三百九十字,隸書。[7]
我嗣父犧牲時,實足年齡才二十一歲,還未成婚置室,到祠墓建成,依照慣例,必須有嗣子披孝捧靈位上祠,這就需要決定由誰來承繼,當時,最近的血親是我生父這一支。我生父共有五個兒子,大哥、二哥早死,三哥名勉濟,作者排行第四,五弟名勃濟,依照舊社會宗法觀念,我的三哥應該遞升為長子,要接起生父的香燈,我的五弟太幼小,我居中間,便被選中了。那時我才六歲。
我嗣父的石像是用上等的義大利白玉石作料,特請一位義大利雕刻名師來廣州精工造型。開頭,只憑家裡珍藏的嗣父相片摹刻,但第一二次的姿態神采還不夠逼真,後來,請我的祖母詳加指點,改了多次才定型。我清楚記得那時祖母兩眼滿含淚水,哽咽發語。她於1924年(民國十三年)病逝,終年八十六歲。彌留之際,還念念不忘我的嗣父,頻呼他的小名,說:“阿偉(嗣父乳名)在叫我,你們聽到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