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5年10月1日,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與美國墾務局簽訂三峽工程設計合同。行政院長、外交部長、資源委員會主任委員訪問美國,美國同意貸款30億美元,年利3厘。預計1946年夏季開始,兩年內完成全部招標、發標施工,十年內全部完工。
這項舉世矚目的工程計畫《生活LIFE》雜誌當然也嗅到商機,1946年春,總編輯威爾遜希克斯(Wilson Hicks)派遣韓約翰及迪米崔凱塞爾前往中國採訪。臨行前,威爾遜親切的吩咐他們:
『…如果你還需要更多的經費,可以,但請不要超過兩萬五千美元…』1946年的兩萬五千美元絕不是小數目,就現今物價比較,恐怕超過百萬美元了。
迪米崔在三峽期間拍攝許多精彩照片,記錄三峽景色與人物。威爾遜收到後極為興奮,挪出15張全版頁面,準備於下一期專欄報導。
1946年8月31日上午,一切就緒,正要準備付印出刊之前,威爾遜手上拿著一本清晨剛出刊的《紐約客New Yorker》,怒氣沖沖的進入辦公室,將雜誌猛力摔在桌上,憤聲罵道:
『TMDer!! Wang Eight Egg!!我決不會再給這兔崽子的文章刊登任何一個字!!』
眾人對這突來的憤怒面面相覷,不知所措。其中一個小編,待威爾遜走出辦公室後,拿起雜誌…
『哇!!不得了!這是韓約翰廣島原子彈轟炸的實地採訪報導!還全版的耶!!』小編驚叫,眾人圍擠過來,嘰嘰喳喳的議論紛紛…
原來,《紐約客》也有意邀中國通的韓約翰赴長江三峽採訪,得知他已接受《生活》邀約,乃改邀他前往日本採訪原子彈爆炸後的廣島。韓約翰甚感為難,尤其攝影師迪米崔不諳中文,又從未來過中國。於是,他為迪米崔安排行程,寫了一篇介紹三峽的文章交給迪米崔,五月轉赴日本,留下迪米崔獨自採訪攝影…
《紐約客》是《生活》的頭號競爭對手、眼中釘,這真惱怒了《生活》高層,決定撤下三峽報導,塵封所有照片。無辜殃及池魚的攝影師迪米崔,欲哭無淚,他的心情由天堂直落地獄…
客觀的說,韓約翰這篇描述原子彈爆炸餘生的六位男女的《廣島》報導,相當精彩動人。韓約翰是所謂『新新聞主義』(New Journalism)先驅之一,用小說文體敘述真實的景況,用特定的一些小人物,說明時代的大事件,一如他十年後所寫的《孤石》。這期特刊因之洛陽紙貴,出刊數小時內銷售一空。當日售出30萬冊,轟動全國,也創造了美國的新聞史。
這時,位於百老匯的《生活》辦公室內,瀰漫著一片冷凝的肅殺之氣,寂靜無聲;而一箭之遙,隔沒幾條街,在曼哈頓的《紐約客》辦公室內,一群人開著香檳,圍著助理編輯威廉尚恩(William Shawn),雜誌熱銷的功臣,正熱烈的大肆慶祝…
韓約翰原擬以連載方式刊登,但尚恩細讀之後,認為這篇報導應該以專輯方式,一次刊出,請韓約翰修改,雜誌編輯史上從未有此先例。韓約翰花了十天,重新寫成三萬多字的完整故事,也因此延誤了出刊。
《紐約客》主編與創辦人,赫洛德羅斯(Harold Ross)得知稿件延誤出刊,非常生氣,找尚恩來痛罵一頓。尚恩將完稿拿給羅斯,羅斯讀完後,立即決定依照尚恩的建議,發行了史無前例的專輯(保留少數幾頁時事漫畫與評論)。出刊後立即引起轟動,全國電視、電台、報紙爭相報導,獲得空前的成功。
原子彈爆炸後的廣島
《紐約客》創辦人羅斯的傳奇故事很多人都知道,不過,我想還是值得再提:
我在屏東空軍一區部服役,有一天,指揮官李文忠來廠裡視察,見到我手上拿著一本《紐約客》大為驚訝,他說:『這本雜誌非常有水準,你的英文素養一定不錯…』隨行的廠長和各級長官,以讚賞的眼光,向我比了比大拇指…
我微笑點頭致謝,心中暗自竊笑,這是廠內美軍顧問扔在字紙簍內的過期雜誌,我剛剪下一幅超爆笑漫畫,準備偷偷貼在輔導長的門上…
但是,《紐約客》是一本有水準的雜誌,自此在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…
羅斯於1925年創辦《紐約客》之初,只不過想為紐約普羅大眾提供一本有趣的消遣雜誌,不料創造出獨特的《紐約客風格》,成為美國文學界的權威刊物和模仿的對象,歸功於他的特質…
羅斯沒上過大學,甚至高中也沒念過。13歲輟學逃家,投靠丹佛的叔叔,在丹佛郵報打工。25歲之前,至少在七家報社打工,成就他從事新聞的興趣與知識。
也或許他是天生的新聞人,1918年,他在美軍駐法國鐵路工程團服役,徒步行走150里到巴黎,向《Stars and Stripes》報社應徵記者工作。在那裏,認識了他的首任妻子Jeanette Cole Grant,也是日後《紐約客》的共同創辦人。
1925年成立《紐約客》後,羅斯擔任主編,至1951年過世的26個年頭,他親自編輯每一篇文章。
羅斯的好友、夥伴,漫畫家、作家詹姆斯瑟伯(James Thurber),在他的傳記《與羅斯一起的年頭The Years With Ross》中說:
『羅斯有敏銳的觀察力,他從讀者的角度,細讀所有來稿,絕不錯過文章中任何一處有疑問的地方。稿件中描述的人物若有不明之處,他一定會在稿件上用紅筆標註:“Who He?他是誰?”』
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以及普立茲獎的小說家,約翰齊弗(John Cheever)說:
『…有一回,羅斯在我的一篇小說原稿上批註:「這故事已經進行了二十四小時,誰都沒有吃東西。通篇沒有一處提到有誰吃過早餐、午餐、晚餐的事。這是怎麼回事?」…他竟然擔憂起小說中的人物是否已餓得發慌!…』
『不過…』約翰齊弗接著說,
『你千萬不要以為羅斯是個財大氣粗的人,有時他改動一兩個字,真能叫你佩服五體投地…
有一處我的原稿是:“…the radio came softly”羅斯加上一個“softly”
於是句子成為“…the radio came softly, softly”遇到這樣的高手,除了磕頭欽佩之外,還能有什麼話可說?…』
事實上,羅斯自知教育程度不足,甚至文法不通,但他隨時查閱《Fowler’s Modern English Usage》,這本英語用法辭典成了他的文法寶典。
此外,《紐約客》被視為具文學價值的高格調雜誌,有一位審稿功臣:Eleanor Lois Gould。她對遣詞用字極為吹毛求疵,任何稿件她都視為凌亂的房間,仔細清掃每一個角落,修改至她滿意,即使得罪著名作家也在所不惜。
一日,古小姐審視羅斯的好友,詹姆斯瑟伯的稿件,其中有一字“raunchy”(不修邊幅)古小姐從沒聽過,認為是錯字,因此將R改為P,成為“paunchy”(大腹便便)。詹姆斯聞後大怒,一狀告到羅斯,差點被炒魷魚…
就這一點,我有相似的經歷:
華航當初被稱為空軍第二總部,我的老闆章主任、周副主任、韓組長都是空軍退役軍官,古文底子絕佳且曾赴美受訓。他們延續空總作業的嚴謹,呈上去的簽呈、電稿若有疏漏錯字,你會聽到他的辦公室傳來震耳罵聲:『XX的,這都寫錯!!』然後眼看簽呈稿件從門內飛出。
為了弭補英文從未及格的遺憾,我用早班和同事交換人人厭惡的大夜班,以便去美爾敦補習英文。美爾敦用的課本《Michael Swan’s Practical English Usage》也成為我日後的文法寶典。
幸運的是,這幾位老闆見我好學,擲出的稿件會加註正確的詞彙:)
不同的是,若干年後,《紐約客》成了雜誌界翹楚,羅斯成了傳奇人物,而我,還是我,偶而拼些大雜燴自娛:(
…
回頭話說三峽大壩:
1946年9月,按設計合約,國民政府遴選技術人員赴美國墾務局參加設計。資源委員會派徐懷雲為駐墾務局代表,楊國華為副代表,先後有60餘人參加工作,各項工作都按計畫進行。
很不幸,1947年5月16日,第二次國共內戰國民政府失利,經濟部長翁文灝致電美國墾務局局長、薩凡奇、資委會專任顧問貝堤(W. C. Beatty)等人,終止三峽工程合作設計合約。
三峽大壩計畫功敗垂成,再度歇息,三峽夢與薩凡其旋風隨之雲消霧散。韓約翰與狄米崔的三峽採訪報導和照片,當然也放入冷藏,直到毛澤東與蘇俄的出現…(待續)